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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八章蜉蝣哪堪比天地萬象去罷見眾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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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喜愛熱鬧。

夜幕方起不久,秦淮河畔以金樓為中心的這片區域里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綠林人已經將熱鬧的氣氛炒了起來。

這是如今江寧城內最為繁華的幾個點之一,沿河的長街歸「轉輪王」許召南派人管轄,街上諸如金樓等眾多酒樓店鋪又有「平等王」時寶豐、「公平王」何文等人的注資入股。

由於牽扯了多方勢力,這邊成為了城內相對敏感的一片區域,平日里各方講數,比斗撂話,會選在這裡,對於不少大人物的招待宴請,也往往會選在這裡。

及至夜晚,這一片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想尋仇的、想出名的綠林人行走其間,一些英雄宴廣開門戶,遇上什麼人都以花花轎子人抬人的姿態笑臉相迎,也有陡然翻了臉的俠客,到庭院中、馬路上捉對廝殺。

部分交了保護費、又或是乾脆從河裡偷偷游過來的乞丐跪在路邊乞討一份飯食。偶爾也會有講究排場的大豪賞賜一份金銀,這些乞丐便連連誇讚,助其成名。

以歷史沿革論,這一片當然不是秦淮河過去的核心區域那裡早在數月前便在遭遇劫掠後付之一炬了但這裡在得以保存後被人以這座金樓為核心,倒也有一些特殊的理由。

按照好事者的考據,這座金樓在十數年前乃是心魔寧毅在江寧建立的最後一座竹記酒樓……寧毅弒君造反後,竹記的酒樓被收歸朝廷,劃入成國公主府名下產業,改了名字,而公平黨過來後,「轉輪王」名下的「武霸」高慧雲按照普通百姓的淳樸願望,將這裡改為金樓,設宴待客,此後數月,倒是因為大家習慣來此飲宴講數,繁華起來。

關於金樓與寧毅的關係,人們在公開的場合併不願意說起,但私下裡的輿論場上,這一消息自然是一直都在流通的。人們踏足寧毅當初建立的酒樓,指點江山、嬉笑怒罵,心中則儼然像是做到了對西南那位的一種羞辱,至少,似乎也證明了自己「不弱於人」,這是私下裡的心理滿足,偶爾有人在這裡打一架,彷彿也顯得格外大氣些。

這一晚,由「不死衛」的陳爵方做東,宴請了同為八執的「怨憎會」孟著桃做客金樓,接風洗塵。與會作陪的,除了「轉輪王」這邊的「天刀」譚正,「猴王」李彥鋒外,又有「平等王」那邊的金勇笙、單立夫,「高天王」麾下的果勝天以及眾多好手,極有面子。

而在公平黨以外,這一天在金樓宴請各方的,還有肩負了使命而來的戴夢微使節團。這使團的領頭者叫做呂仲明,乃是戴夢微最信任的一名弟子,其麾下幾名副使「無鋒劍」衛何、「花拳王」陳變、「斷魂槍」丘長英等,都是過去名震一方的俠客。

這使團入城後便開始兜售戴夢微有關「中華武術會」的想法,雖然私底下難免遭遇一些冷嘲熱諷,但戴夢微一方承諾讓大家看完汴梁大戰的結果後再做決定,倒是顯得頗為大氣。

這其實已經類似於後世宣傳時的飢餓營銷,戴夢微拋出的「中華武術會」一時間並不兌現,也並不要求眾人立刻下注。但與此對應,只要參與其中,立刻便是花花轎子人抬人的局面。

此刻詛咒發誓,先揚了名,異日里若戴夢微攻不下汴梁,那當然承諾作廢,這邊的參與者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可若是戴夢微真將汴梁拿下,此時的承諾便能帶來好處,對於眼下身處江寧的好事者而言,委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

在此之外,若是偶爾遭到部分人對戴夢微「賣國求榮」的指責,作為戴夢微弟子的呂仲明則引經據典,開始講述有關華夏軍重開道路的危險。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若是華夏軍折騰五十年沒有結果,整個天下豈不得在混亂里多殺五十年對於這個道理,戴夢微治下已經形成了相對完整的理論支撐,而呂仲明雄辯滔滔,慷慨激昂,再加上他的文人氣度、儀錶堂堂,許多人在聽完之後,竟也不免為之點頭。覺得以華夏軍的激進,將來調不了頭,還真是有這樣的風險。

如此這般,戴夢微拋出個空頭支票,一時間便在江寧城內捲起了偌大的聲勢。一眾好事的武者們沖在前頭,紛紛表示若戴公異日能復舊京,眾人必定前去相賀,而這樣捆綁式的輿論氛圍又更加有效地宣傳了戴夢微的思想。呂仲明每隔兩日便在城內宴請賓客,恰到好處地引導這般輿論持續發酵,也實在稱得上是可圈可點的操盤行為。

他這一日包下金樓的一層,宴請的人物當中,又有劉光世那邊派出的使團成員劉光世這邊派出的正使名叫古安河,與呂仲明早就是熟識,而古安河之下的副使則恰是今日參加樓上宴席的「猴王」李彥鋒如此,一邊是公平黨內部各大勢力的代表,另一邊則都是外來使節中的重要人物,雙方上上下下的一番勾兌,當下將整個金樓包圓,又在樓下前庭里設下桌椅,廣納八方豪傑,一時間在整個金樓範圍內,開起了英雄大會。

自竹記在說書中推廣武俠小說以來,這十餘年裡,天下綠林豪傑們最喜歡的便是這「英雄大會」。最近月余時日在江寧城,大大小小的聚會層出不窮,小到三五好友的路旁偶遇,大到一群綠林人在客棧大堂里的論辯,無不要冠上些英雄的名頭。

眾人說一說北拳南傳、學藝救國,又或是在空地上擺開陣勢,切磋一番,只要稍有些樣子的,便要在與會者口中傳為一番「佳話」。

到得這一晚,江寧城內除五大王級別外,次一等的實權人物在金樓幾乎到了小半,委實稱得上群英薈萃。消息傳出後,走在附近的英雄好漢、有識之士們皆來拜會、參與,而「轉輪王」、呂仲明等各方又派出人物在門口守衛。若遇上慕名而來的江湖人,便搭一搭手,報出名號,若遇上頗有名氣的文士,只要有認得的,便也報出大名,相迎而入。

如此這般,隨著一聲聲包含厲害外號、來歷的唱名之聲響起,這金樓一層以及外頭庭院間新增的席面也漸漸被各路英豪坐滿。

觥籌交錯間,有比較會來事、會說話的英雄或是文士出面,或者說一說對「公平黨」的尊重,對孟著桃等人的仰慕,又或者大聲地抒發一陣對國讎家恨的認知,再或者恭維一番戴夢微、劉光世等人。眾人的連聲應和之際,孟著桃、陳爵方等人得了面子,呂仲明兜售戴夢微的理念,有了成績,各路英雄打了秋風,委實是一片賓主盡歡、和樂融融的場面。

當然,既然是英雄大會,那便不能少了武藝上的比斗與切磋。這座金樓最初由寧毅設計而成,大大的庭院當中排水、美化做得極好,院子由大的青石板以及小的卵石點綴鋪就,雖然連日秋雨延綿,外頭的道路早已泥濘不堪,這邊的庭院倒並沒有變成滿是泥水的境地,偶爾便有自信的武者下場打鬥一番。

此時若是遇上藝業不錯,打得漂亮的,陳爵方、孟著桃等人便大手一揮,邀其上樓共飲。這武者也算是因此交上了一份投名狀,樓上一眾高手點評,助其成名,隨後當然少不得一番拉攏,比起在城內辛苦地過擂台,這樣的上升途徑,便又要方便一些。

「鄙人,河東遊明明,江湖人送匪號,亂世狂刀,兄台可聽過我的名字么?」

在周圍道路上探查了一陣,眼見金樓之中已經進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游鴻卓方才過去報名入內。守在門口的也算是大光明教中藝業不錯的高手,雙方稍一搭手,比拼角力間不相伯仲,當下便是滿臉笑容,給他指了個地方,隨後又讓人大聲唱喏。

「河東路!亂世狂刀游明明游大俠到!」

這年月的大俠名字都不如書中那麼講究,因此雖然「亂世狂刀」叫做游明明,一時間倒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頂多是二樓上有人向「天刀」譚正相詢:

「譚公當年威震河朔,正是以刀道稱雄,對於這『亂世狂刀』,可有印象么?」

譚正便只是搖頭笑笑:「名頭中既有亂世二字,想必是成名不久的年輕英雄,老夫不曾聽過,卻是孤陋寡聞了。不過這些年河北河東戰亂連年,能在那邊殺出來的,必有驚人本領,不容小覷。」

他如今也是一方諸侯、刀道宿老,深諳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對於並不認識的年輕一輩,給的評價大都不錯。

游鴻卓找了個地方坐下,眼見幾名武者正在論辯天下刀法,隨後下場比斗,供樓上眾人品評,他只是鼓掌,自不參與。隨後又籍著上茅房的機會,細細觀察這金樓內部的崗哨、保衛情況。

敢這樣打開門招待八方賓客的,成名立威固然迅速,但自然就防不了有心人的滲透,又或是對手的砸場子。當然,此刻的江寧城裡,威壓當世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本就是「轉輪王」一方的太上皇,眼下坐鎮於此的陳爵方、孟著桃、李彥鋒、譚正等人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不死衛」、「怨憎會」這兩方的權勢,若真有人敢來搗亂,無論是武藝上的單打獨鬥還是搖旗叫人、比拼勢力,那恐怕都是討不了好去的。

對方也是明白這類事情的隱患,整個安防情況外松內緊,金樓內部,有大量的哨卡盯住了這邊廚房、上菜等各個環節,避免投毒風險,而即便是借著機會到處走動的綠林人,也免不了要被多打量幾眼。

游鴻卓簡單地走了走便折返回去,並不造次。他與譚正、況文柏有仇,可以慢慢報,並不著急,這一次是準備想辦法做掉陳爵方,不過對方輕功厲害、警覺性也強,且得找到好的機會才行。

如此坐得一陣,聽同桌的一幫綠林混混說著跟某江湖泰斗「六通老人」如何如何熟悉,如何談笑風生的故事。到戌時過半,場地上的一輪打鬥平息,樓上眾人邀勝者前去喝酒,正上下吹捧、其樂融融時,宴席上的一輪變故終於還是出現了。

那是在與游鴻卓相對而坐的一張方桌旁,有看起來是同行的四人拿出了白麻布來徑自穿戴上身。這四人乃是三男一女,為首的女子看來不過二十齣頭的模樣,身側三名男子年紀稍稍大些,從隨身的布兜里掏出幾根鋼鞭鐧來。

在這樣的場合披麻戴孝,看著便是要生事,附近維持秩序的人員想要上前來阻攔時,倒已經晚了,當先那女子捧起一張牌位,走了出來,隨行三名男子中年紀稍大的那人在庭前暴喝道:「孟著桃,你這欺師滅祖的畜生!我們來了,你可敢下樓來見」

另外一人喝道:「師哥,來見一見師父他老人家的靈位!」

二樓的喧囂暫時的停了下來,一樓的庭院間,眾人切切私語,帶起一片嗡嗡嗡的響聲,眾人心道,這下可有好戲看了。附近有隸屬於「轉輪王」麾下的管事之人過來,想要阻攔時,圍觀者當中便也有人打抱不平道:「有什麼話讓他們說出來嘛。」

「我看這小娘子長得倒不錯……」

在「轉輪王」等人做出主場的這等地方,若是恃強搗亂,那是會被對方直接以人數堆死的。這一行四人既然敢出面,自然便有一番說頭,當下最先開口的那名男子大聲說話,將這次上門的來龍去脈說給了在場眾人聽。

卻原來如今作為「轉輪王」麾下八執之一,執掌「怨憎會」的孟著桃,原本只是北地南遷的一個小門派的弟子,這門派長於單鞭、雙鞭的打法,上一任的掌門名叫凌生威,孟著桃乃是帶藝投師的大弟子,其下又有數名師弟,以及凌生威的女兒凌楚,算是關門的小師妹。

凌生威執掌的小門派名氣不大,但對孟著桃卻算得上是恩惠有加,不僅將門內武藝傾囊相授,早幾年還動了收其為婿的心思,將凌楚許配給他,作為未婚妻子。原本想著凌楚年紀稍大些便讓兩人完婚,誰知孟著桃本領大,心思也不定,早幾年結交各路匪人,成為黑道大梟,與凌生威那邊,鬧得很不愉快。

後來女真人第四次南下,天下民不聊生,孟著桃糾合黑道勢力為禍一方,凌生威數度上門與其理論。待到最後一次,師徒倆動起手來,凌生威被孟著桃打成重傷,回去之後在鬱鬱寡歡中熬了一年,就此死了。

綠林江湖恩恩怨怨,真要說起來,無非也就是那麼些故事。尤其這兩年兵凶戰危、天下板蕩,別說師徒反目,就是兄弟鬩牆之事,這世道上也算不得少見。四人中那出聲的漢子說到這裡,面顯悲色。

「……家師凌公尚在世時,對於此事有過一番遮掩,也曾阻止我們尋仇,令我們不得多生事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眼見大師哥聲勢浩蕩,先是佔山為王,隨後跟隨公平黨,已成了許帥麾下堂堂『八執』之一,我等找上門去,無異以卵擊石,或許連他人都看不到,便要不明不白的讓人埋了,至於喊冤,那是絕對不會有人聽得到的。」

「……但師長如父母,此仇不報,如何立於人世之間!家師仙去後,我等也恰巧聽聞江寧大會的消息,知道今日天下英雄雲集,以各方前輩的身份、德望,必不至於令孟著桃就此隻手遮天!」

「……各位英雄,各位長輩!」那漢子拱手四望,「今日孟著桃威勢逼人,我等幾人死不足惜,只希望諸位能記住此事,日後將這小人的所行宣揚出去,將今日之事宣揚出去!相信天理昭昭,終有一日,是有人能還我那師父一個公道的。如此拜謝了!」

他的這番話語說得慷慨激昂,到得後來,已是不求今日能有公道,只是希望將事情大白天下的姿態。這是激將之法,當下便有綠林人道:「你們今日既來講理,未必就會死了。」

「天下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

又有人道:「孟先生,這等事情,是得說清楚。」

「『怨憎會』於『八執』中掌的本就是刑責之權,這件事上若說不過去,公平黨恐難服眾!」

如此一番輿論之中,游鴻卓匿身人群,也跟著說了幾句:「孟著桃欺師滅祖,你們別怕!」

「我雕俠黃平,為你們撐腰!」

他武藝高強,此時躲在人群里蓄意煽風點火,聲音發出之時,竟無人發現他在哪裡。不過這也是因為沒有太多高手注意的緣故,故意的說了兩句,便即收斂,心中倒是佩服樓上的孟著桃沉得住氣,這樣的一番言論竟也是任由他們幾人說完了,沒有中途恃強打斷。

如此下方喧鬧了一陣,樓上倒是安安靜靜的令人摸不清頭腦,待到最初的這陣喧鬧氣勢過了,才見到一道身影從樓上下來。

這座金樓的設計闊氣,一樓的大堂頗高,但對於多數江湖人來說,從二樓窗口直接躍下也不是難事。但這道身影卻是從樓內一步一步的緩緩走下。一樓內的眾賓客讓開道路,待到那人出了廳堂,到了院子,眾人便都能看清此人的樣貌,只見他身形高大、眉宇軒闊、虎背猿腰。任誰見了都能看出他是天生的大力之人,即便不習武,以這等身形打起架來,三五漢子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

一些在江寧城內待了數日,開始熟悉「轉輪王」一黨的人們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武霸」高慧雲,對方也是這等金剛姿態,據說在戰場上持大槍沖陣時,聲勢尤其兇猛,當者披靡。而作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也是身形如山,只是胖些。

這孟著桃作為「怨憎會」的首領,執掌內外刑法,面目端方,背後負有一根大鐵尺,比鋼鞭鐧要長些,比棍又稍短。一些人見到這東西,才會想起他過去的外號,叫做「量天尺」。

他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目光平靜,環視一周,那平靜中的威嚴已令得眾人的話語平息下來,都在等他表態。只見他望向了庭院中央的凌楚以及她手中的牌位,又緩緩地走了幾步過去,撩起衣服下擺,屈膝跪地,隨後是砰砰砰的在青石上給那牌位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這等鄭重的行禮之後,孟著桃伏地片刻,方才起身站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前方的三男一女,之後開口道:「你們還沒死,這是好事。只是又何苦過來湊這些熱鬧。」

先前出聲那漢子道:「父母之仇,豈能不來!」他的聲音振聾發聵。

孟著桃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俞斌,你是老二,我與師父去後,你便該護住這些師弟師妹,使他們遠離危險。可嘆你心思依舊如此齷齪,說話刪頭去尾,令人不齒。」

眾人方才知道,這出聲說話的二師弟叫做俞斌。

「我說話刪頭去尾?」那俞斌道,「大師哥,我來問你,師父是否是不贊同你的作為,每次找你理論,不歡而散。最後那次,是否是你們之間交手,將師父打成了重傷。他回家之後,初時還跟我們說是路遇流民劫道,中了暗算,命我們不得再去尋找。若非他後來說漏,我們還都不知道,那傷竟是你打的!」

「這便是爾等刪頭去尾之處了。」孟著桃嘆了口氣,「你要問我,那我也且問你,師父他老人家每次找我理論,回家之時,是否都帶了大批的米糧蔬果。你說不贊同我的作為,我問你,外頭兵凶戰危這麼幾年,俞家村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站在我這邊,有多少站在你那邊的?女真南來,整個俞家村被毀,大伙兒化為流民,我且問你,你們幾人,是如何活下來的,是如何活的比旁人好的,你讓大傢伙兒看看,你們的臉色如何……」

孟著桃的話語頓了頓,隨後發出的聲音猶如悶雷響起在庭院之中:「幾位師弟師妹,你們知道,什麼叫易子而食嗎?你們……吃過孩子嗎!?」

他這個問題響徹金樓,人群當中,一時間有人面色煞白。其實女真南來這幾年,天下事情慘絕人寰者哪裡少見?女真肆虐的兩年,各種物資被劫掠一空,此刻雖然已經走了,但江南被破壞掉的生產仍舊恢復緩慢,人們靠著吃大戶、相互吞噬而活著。只不過這些事情,在體面的場合通常無人說起而已。

此刻庭院的周圍亮著火把,籍著搖晃的火光,眾人再仔細打量尋仇的幾人時,才發現這幾人的身形果然並不瘦弱。按照孟著桃的說法,或許便是得了他的接濟,一直過得不錯。

為師尋仇固然是義士所謂,可若是一直得著仇人的接濟,那便有些可笑了。

那俞斌臉色變幻幾次:「這些便是你弒師的理由嗎?」

孟著桃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環顧四周,過得片刻,朗聲開口。

「今日之事,我知道諸位心有疑惑。他們說孟某隻手遮天,但孟某沒有,今日在這裡,讓他們說完了想說的話,但孟某這裡,也有一番來龍去脈,供諸位品評,至於之後,是非曲直,自有諸位判斷。」

他面對眾人,鄭重抱拳,拱了拱手。

「孟著桃自幼習武,從少時蒙學到如今,一共跟過三位師父,於最後這位凌老英雄,跟隨最久,老英雄教我鋼鞭打法,對於手中絕技,傾囊相授,孟某待其如父,此事不假。」

他此時在轉輪王麾下統領數萬人,一番話語說出,自有堂堂氣勢,比之庭院前的幾名師弟師妹,這容色氣場不知道要高到哪裡去了。在場許多綠林人士聽得他先後拜過三位師父,並不奇怪,均道以對方這等身形,正是習武的胚子,一般的武師見了,見獵心喜,將一身絕技相授,委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

又有人看看對峙的雙方,想想那凌生威的門派寂寂無名,教出來的其餘弟子也不過是平庸之輩。而孟著桃此時打出偌大聲勢,這並非是凌生威的鞭法助其成事,委實是孟著桃乃天生的英雄,他學了凌家的鞭法,更像是凌家的鞭法有幸到了他的手上,籍之有了光彩。

只聽孟著桃道:「因為是帶藝投師,我與凌老英雄之間雖如父子,但對於天下局勢的判斷,平素的行事又有些許異同之處。凌老英雄與我常有討論,卻與這幾位師弟師妹所想的不同,那是堂堂的君子之辯,並非是單純師徒間的唯唯諾諾……好教諸位知道,我拜凌老英雄為師時,正值中原淪陷,門派南下,在場這幾位不是少年便是孩童,我與老英雄之間的關係,他們又能清楚些什麼?」

「……女真人搜山撿海,一番大亂後,我們師徒在長江北面的俞家村落腳,之後才有這二弟子俞斌的入門……女真人離去,建朔朝的那些年,江南局面一片大好,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籍著失了田產土地的北人,江南闊氣起來了,一些人甚至都在高喊著打回去,可我始終都知道,一旦女真人再度打來,這些繁華景象,都不過是空中樓閣,會被一推即倒。」

「……凌老英雄是個硬氣的人,外頭說著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他便說南方人不歡迎我們,一直待在俞家村不肯過江南下。各位,武朝後來在江寧、鎮江等地練兵,自己都將這一片叫做長江防線,長江以北雖然也有不少地方是他們的,可女真人大軍一來,誰能抵擋?凌老英雄要待在俞家村,我敬其為師,勸說難成。」

「……可居於一地,便有對一地的情感。我與老英雄在俞家村數年,俞家村可不止有我與老英雄一家人!那裡有三姓七十餘戶人聚居!我知道女真人遲早會來,而這些人又無法提前離開,為大局計,自建朔八年起,我便在為將來有一日的兵禍做準備!各位,我是從北面過來的人,我知道家破人亡是什麼感覺!」

孟著桃的話語擲地有聲,眾人聽到這裡,心中欽佩,江南最闊氣的那幾年,眾人只覺得反攻中原指日可待,誰知道這孟著桃在當時便已看準了有朝一日必然兵敗的結果。就連人群中的游鴻卓也不免感到佩服,這是何等的遠見?

也難怪今日是他走到了這等地位上。

「對於女真兵禍南來之事,凌老英雄有自己的想法,覺得有朝一日面對金人大軍,不過奮力抵擋、仗義死節便是!各位,這樣的想法,是英雄所為,孟著桃心中敬佩,也很認同。但這世上有仗義死節之輩,也需有人盡量圜轉,讓更多的人能夠活下來,就如同孟某身邊的眾人,如同這些師弟師妹,如同俞家村的那些人,我與凌老英雄死不足惜,難道就將這所有的人統統扔到戰場上,讓他們一死了之嗎!?」

「對於此事,我與凌老英雄有過許多的討論,我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明白我的。只不過到得行事時,師父他老人家的做法是直的,他坐在家中,等待女真人過來便是,孟某卻需要提前做好諸多打算。」

「那時候女真人尚未南下,我結交江北各路英雄,于山中佔地,囤積米糧,這中間的手段,坦率來說有黑有白,孟某不做辯解。我在外頭做事,偶爾回到俞家村,看到這些師弟師妹……他們天真地過日子,我心中也有安慰,包括我的這位師妹,凌楚姑娘,她是師父的女兒,與我也有婚約,因為我回去得少,她與我之間……並不熟悉,整日里與幾位師哥在一起玩鬧。她與這位四師弟關係極好,我也早就清楚。」

孟著桃目光環視,這日過來的三名男子當中,年紀在中間的那人,或許便是凌生威的四弟子。孟著桃將目光看看凌楚,也看看他:「你們如今,已經完婚了吧?」

那身著孝服的凌楚身形微震,這四師弟也是目光閃爍,一時間難以回答。

孟著桃點了點頭。

「如此,也是很好的。」

人群之中,便是一陣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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